编者按:春秋代序,百十峥嵘。2023年,北京大学数学学科迎来成立110周年,百十年经风雨而续薪火,再回首忆往昔而向未来。站在这个有着特别意义的节点上,我们推出了“110周年庆系列文章”栏目,以人物专访、回忆征稿等形式,回望北大数学学人一路走来的足迹以及学科发展历程。一代代北大数学人,有着各异的面孔与志趣,也怀揣着相似的追求与理想。他们以学术为志业,为真理而奋斗,将数学之美融入生命的滚滚大河,以灵感之光照亮知识的未至之境。星火汇聚,春潮涌动,在这片充满希望的原野上,我们透过一个个动人的故事、一次次深情的讲述,追想来路、展望明天,理解、记录与传承北大数学的初心与精神。
王诗宬:从书房出发,到全世界去
文:黄熙
拍摄者:吕宸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
王诗宬轻轻点了点黑板,将粉笔放回桌面。
十月的北京,凉秋方至,燕园开始飘起黄叶,树下拍照的学生又多了起来。王诗宬就这样穿过风和叶,把诗句带到了“低维流形”的课堂上来。没有人觉得奇怪——拓扑学和曹丕有什么关系呢?学生们只是静静地听老师笑说:“我很喜欢乐府诗,今天的北京让我想起这一句。”
大家早已习惯了从数学到文学的跳跃性,也习惯了丰富的王老师、多面的王老师、风趣的王老师。每一位去过他办公室请教问题的学生,都能从那不大的屋子里看到王诗宬五彩的影子。
那道解不开的谜题
王诗宬的阅读可以简单地分成两个部分:二十岁以前,二十岁以后。他搅散“满船清梦压星河”的古典诗词,用希腊字母和各种符号组成了新的诗句——那是数学的诗。
角落里的书柜在空旷的房间里毫不起眼,在王诗宬面前也不突出。
书不多,也大多是数学相关的读物,尤其是拓扑学的内容。王诗宬没有什么藏书的习惯,甚至直言自己并“不爱书”,书册大多是随手捡来、随手翻看,阅毕了再随手一扔,下次捞到时再看看,但还是有很多专业书被有序地码在书架上。版本一变再变,王诗宬也从姜伯驹先生口中“小青年”变成了学生们的“爷爷”。
但他选择数学,已经是二十几岁时的事了。
儿时在盐城老家中,他也看书,看诗词歌赋里的文人兴叹或风花雪月,看上下五千年文明历史,看逍遥乎天地之间的老庄哲学……这是王诗宬在日常生活之外打开的第一重世界——古典的世界。他的阅读习惯也由此养成。
拍摄者:吕宸
拍摄者:邹名之
第二重世界是数学的世界。作为知青在乡下插队时,王诗宬阅读了不少关于物理、数学等自然科学的书籍,也没有特别的目的,只是出于兴趣。他尤其喜欢思考数学方面的问题,“因为我看不懂,或者很难看懂”。那些抽象的、可推导的,同时富含神秘气息的定理,无时无刻不在吸引着他。
1977年,王诗宬来到北京探望哥哥。乘坐332路公交车前往颐和园时,他看到了北京大学,于是跳下车来,进了校门。
不过,那时的他,眼中并非古朴的北大西门,或是弯弯的校友桥,而是一个数学命题——任意六个人中,如果没有其中三个两两相识,则一定有三个人两两不相识。
王诗宬想不明白,刚好进了北大,见着一位老师,就拦下他请教。
老师说:“你去问姜伯驹吧,他在20楼。”
姜伯驹先生听王诗宬陈述了自己的思考后,鼓励他:“你来试试学数学吧!”
第二年,王诗宬考上了北京大学的硕士研究生,开启了他的拓扑之旅。
三十岁时,王诗宬抵达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开始了博士生涯。求学五载,长路漫漫,他从一个英语不太好、不为导师看重的学生,成长为一个能够独立思考、发现许多新东西的优秀人才。
王诗宬在纽结的手术和流形的复叠上做了两项引人注意的工作,并应邀在美国数学学会低维流形专门会议和南加州拓扑会议上分别作了报告,这些工作直到今天还为人所引用。
1988年,是王诗宬在美国待的第五年,也是他插队以来的第二十年。他和《红楼梦》中咏元春的诗句,写道:“二十年来辨是非,十载耕读欲何为。五岁识得西洋景,明日环球把家归。”
诗文落下,王诗宬回归祖国,回到北大,远离了当时的世界低维拓扑研究中心,打开了真正独立研究的大门。
拍摄者:吕宸
那段流金的时光
王诗宬是一个闲不下来的人,在他眼中,生命总是有大片的空白,等待他将一段段有趣的经历张贴上去。
第三重世界,不再是阅读,而是用脚步丈量出来的天地。
办公室的门常年敞开,门板上贴着各式各样的纸张:车票、合影、剪报的残片……王诗宬会时不时地更新门面,因为“就这么大”,而生活总是在换新。
拍摄者:吕宸
因此,房间里也没有太多“历史的遗留”——四块黑板占据了整个墙面,与另一面墙上的世界地图、登山杖和草帽草鞋对视;更小的角落里,比王诗宬高不到半米的书柜静静站立。
拍摄者:邹名之
黑板也被切割出几个角落,其中一块用以记事,在“报告”“论文”的行程中,掺杂着“音乐”等字样,可能在某个工作日下午,他完成了一天的任务,要在晚上赴一场音乐会——记事表上没有非必要的事项,王诗宬热爱的学术工作和感兴趣的活动都占据相当的分量。
门上的票根和邮票则记录了王诗宬几十年路程中的一个又一个站点。有什么特殊意义吗?没有,只不过“反正也是空着,就贴一点东西上去吧”。而远方遥寄的明信片写着不同语言,协和地安置在他的日常里。一切正如卞之琳的诗句一样梦幻,“报纸落,地图开,因想起远人的嘱咐/寄来的风景也暮色苍茫了”。
世界地图也被圈出了一个个地点,都是王诗宬足迹所达之处——1989年,王诗宬完成了他的第一次环球之旅,他途经欧亚非三大洲的二十多个国家,踩着赤道的轨迹,他登上非洲之巅乞力马扎罗山。
王诗宬上一次登山是在2016年,那张与海拔记录点的合照至今还霸占着门板的一角。跟随山鹰社南征北战,始于他的不惑之年——1993年,四十岁的王诗宬作为北大山鹰社的一员,与同学们一起登上了海拔7546米的慕仕塔格峰。
攀登现实世界高峰的同时,王诗宬也在不断攀登低维拓扑的高峰。
对于王诗宬而言,所谓金戈铁马的日子,不是在国外的某个大学或研究所,而是在燕园小径上徘徊思索的时光,伴着湖光塔影、春花秋月,王诗宬的灵感火花不断闪耀。
他不仅发现了浸入的本质曲面不能在有限复叠上提升为嵌入的第一个例子,而且在图流形的复叠不变量、手性、吸引子与流形拓扑间的制约等方面做出了颇具创意的贡献,特别是开拓和发展了三维流形间映射这个研究领域。
王诗宬的研究使得这一课题再起波澜,还以此为契机,赢得了来自中、法、德、澳、俄、美、加、日等国的二十余位合作者,成功走出了一条立足国内、积极开展国际交流的学术道路。
书房更像是王诗宬的落脚点,他在这里短暂休整,然后去到更远的地方——无论是现实世界,还是数学王国。
拍摄者:邹名之
那些披沙拣金的诗句
对于王诗宬来说,阅读是最没有功利性的一件事。
即使在重重叠叠的专业书中,依然能隐约看出王诗宬的阅读兴趣。
他喜欢读诗。书桌上就放着一本《魏晋南北朝诗精选》。桌后是一张小床,他午休前就捞起诗集看一会儿,然后睡去。他最喜欢的还是乐府诗,所以对“三曹”很是熟悉;同时,书架上的《唐诗别裁集》也以独特的魅力蛮横地挤进数学公式里。
“我就是读个开心。”王诗宬说,“我们那个年代的人,读书都没什么目的,就是随便看看。”
随便看看的王诗宬仔细品味并且比对过《古兰经》和《圣经》。尽管感到随着年岁的增长,记忆力大为衰退,但谈到某些感触深刻的章节时,他依然能飞快地翻动书页,轻轻点出。
有时候,读诗也能想出一些有意思的读法。书柜上,两本诗集静静地躺在一起,都是波斯诗人哈亚姆的《鲁拜集》,一本是郭沫若在20世纪20年代的译作,兼具原作与郭氏风范,另一本则是80年代张晖所译,更重视原文。因此两个译本的诗无法直接对照。王诗宬在这上面花了点功夫,一一寻找两个版本的对应关系。
也因此,王诗宬总自嘲“不务正业”。然而,正是在他所谓的“贪玩”与“不刻苦”之中,在他既看万卷书更行万里路的丰富人生里,一位富有活力和激情的数学家诞生了,一位教学风格独特的老师诞生了。
2011年,王诗宬受邀在北京大学本科生毕业典礼上发言。王老师面带宽和的微笑,送上最不“内卷”也最温暖的祝福:
“你们在人生鲜花盛开的年华已经鲜花盛开了。”
而贴在他办公室门上的纸片上,则有这样一句诗:“人世难逢开口笑。”
王诗宬,1953年生,江苏盐城人。金沙娱场城app7979教授。2005年当选为中国科学院院士。1981年获北京大学硕士学位,留校任教至今。1988年获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博士学位。
研究低维拓扑,涉及几何群论,不动点,动力系统和代数拓扑等领域。与人合作取得了如下成果:发现三维流形中本质浸入曲面不能提升成有限覆叠中嵌入曲面的第一个例子;观察到卫星结上循环手术的障碍,证明了双曲流形中的浸入本质曲面边界数的有限性;在有限群作用、手性、流形嵌入、吸引子与流形拓扑间的制约等方面均有颇具创意的研究;特别是开拓和发展了三维流形间的映射这个研究领域,在探索覆叠度的唯一性、非零度映射的存在性、有限性、标准型及其与三维流形拓扑的相互作用中,有一系列预见和佳作。
1999年获陈省身数学奖,2001年获国家自然科学奖二等奖,2002年应邀在国际数学家大会作45分钟报告,2012年至2015年任中国数学会理事长。
文章来源于北京大学党委宣传部主编图书《坐拥书城——北大学者书房》,北京大学党委宣传部授权转发。